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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个星期,我两次在南桥与海边跑来跑去,有时早上去,有时傍晚去,都是开车去的。开车在路上,迎面看到的总是马路、行人、悬在空中的那些大桥,还有沉寂的时空。看着、想着,人就恍惚起来,感觉周遭的自然之物都是愿景,它们给予我的全部认知:就是只要一路前行,时序和地域就会发生某一种变化。这些变化里,我看见了岁月的真实存在,虽然我始终无法领悟岁月给予我的生活或生命的启示,但我知道,到老家去,到母亲的身边去,我的心就会有种怦然而动的自豪与快乐,除此之外,还有心的安宁。
回家需要转许多弯,我心算了一下,一共有十二个弯。每一次转弯看上去是手的忙碌,其实都是方向盘的旋转,旋转了就能看到不同的风景,不断地接近老家。现在到奉柘公路与海边村路路口了,离开老家还有一千米,这是最后的一个弯,我放慢了速度,那里有几棵桂花树,骨架嶙峋得很。几十年之前,我在华师大念书,母亲知道我周六回家。那天傍晚,母亲一个人,腰束花袋,在桂花树的东边西边,曲着双腿,双手在草上晃来晃去,是拔草、割草的样子。我知道,母亲在等我;我更知道,不说穿母亲的用意是爱。我对母亲说,我饿了。母亲起身说:好,现在就回家去!
自从我去读书后,每一次回家,我的脑海里就会产生一个想法:贫苦的日子里,我们家一直有鱼有肉吃,生活好像不拮据。桌上的鱼,母亲说,是你父亲从海里捉的;碗里的肉,父亲说,是亲戚送的。我点头,也微笑,更懂得,所有丰盛的场面都是用事实支撑的,眼前的一切都是事实。但我相信,这一定是当日夜里的事实,而非昨日白天的事实。父母都在做一件让儿子开心、称心、放心的事,所以,那天傍晚,习惯了邋遢的父亲,他的裤管,也没有一只高一只低的情况,那是母亲教化起的作用,但父亲也想让自己儿子的眼睛见到美好,这比什么都重要。
在我眼里,海边村的唯一优点是靠近海,从家门口到海边,步行只需要一刻钟。父亲说,我们捉鱼去了,我就恨不得马上飞到海里去,父亲要我吃饱饭去,我吃不下,能去捉海里的鱼,我心潮涌动。父亲用米饭捏了个饭团,塞进袋里。我记得第一次从海里转身回家时,看见高高的护塘,就以为走近了海边村的田野、小径,其实仍远着呢。我走不动了,父亲将饭团塞给我,我就像饿狼一般,几口就吃完,问父亲还有吗?父亲摇头,我再回看饭团,发现白布上还粘着几粒米饭,马上伸舌舔饭,居然感觉饱了。人饿到极点时,几粒米饭也能饱肚,我到今天还有心痛的体会。
海是一座无穷的宝库。在我的记忆里,儿时的我见过大海五六次发潮,每一次发潮,大海就会将无数的蚬子推到滩涂上。我就和父母一起,用双手将蚬捉进麻袋去,一摊蚬子捉完后,再捉另一摊,最后还要将一袋袋蚬子挑回到家里。真的是一身水,一身泥的。母亲表扬我,海边出生的孩子,连走路都走成了海的姿势。我不懂母亲话语意思,但海滩上大人们拔挺喉咙地呼喊,争分夺秒地走路,争先恐后地捉蚬,与大海涨潮、落潮的速度、气势、声响,确实很相像。
傍晚时分,与母亲出门走段小路,我们都说到了大海,说到了潮水,说到了蚬子。母亲告诉我,现在的海已经不发潮了,现在在家,只有半夜里才能听得到海咣当的声音。什么原因?母亲说海日夜在往朝南方向涨去,而且越涨越远,没有停止过。这种境况下,我确实产生了去看一看大海的冲动。也在这时,我开始怀疑自己,我每次回老家,到底是来看母亲大人的,还是来看儿时大海的。(高明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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